九州顾我

三星月

        顾绯收到了一封信。
        寄信的人叫顾白。
        信纸是白的，有一点微微的泛黄，摸起来略略粗糙；字也是龙飞凤舞的，好不容易才能在一堆墨点子里找到想说什么。
        这些都是师兄告诉她的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是看不见的。
        顾白顾绯，听起来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，事实上却是萍水相逢，她们仅有的人生交际，不过是几年前在金水镇的一夜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 顾绯原是不叫顾绯的。她好像有无数个可以用来叫她的称呼，赔钱货，小瞎子，喂，短命鬼，却没有一个名字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看不见的，在她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小时候的记忆里，她有个弟弟，有个父亲，还有个娘亲。父亲长的很壮，喜欢喝酒，醉了就爱砸家里东西，爱打娘亲；娘亲柔柔弱弱的，只会抱着弟弟抹眼泪，但是娘亲从不抱她，娘亲管她叫冤孽，叫赔钱货。
        有一次顾绯父亲又喝多了，大概是没有什么可砸了，父亲气冲冲地过来拉扯缩在角落里的她，先扇了一耳光，然后开始四处找家伙什。小小的顾绯吓得傻了，一动不敢动，娘亲冲过来抱着父亲的腰，叫她快跑，快跑――
        那是娘亲第一次护她，也是最后一次。醉汉恼怒于从未见过的反抗，一错手撅折了女子脆弱的脖项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，只记得娘亲软绵绵的脖子，撅过来，眼睛瞪得大大的。周围开始人来人往的闹哄哄，她只自顾自爬到了娘亲周边，原来娘亲手是这么软的啊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和弟弟被族里远房的伯母收留了。伯母是个寡妇，无儿无女的，靠给族里人浆补衣裳为生。伯母的手一点也不软，有一层一层的茧子，但是她会很轻很轻地摸顾绯的脸。
        伯母管顾绯叫“我的苦命儿”，她一边叫着，眼里就能滚下泪来。
        可是顾绯不记得伯母的样子，她那时候起，眼睛就坏了。

        大夫说是那一耳光的缘故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那时候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了，眼里只有大团小团的影子。她看见那团矮矮小小的影子低下来，求着那团高高瘦瘦的影子，大夫，她还这么小，她不能没了眼睛――我给您做牛做马，我求求您――
        那团高高瘦瘦的影子说，这病情，除了万花谷的神医，天底下实在想不到第二处了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就悄悄走掉了。
        大夫是好人，一直给他们送药材；隔壁家的白哥哥是好人，会帮伯母挑水洒扫；伯母也是好人，可是弟弟还那么小呢。
        那年她十岁。

        她不知道该去哪，那就去万花吧，万一找到神医了呢。
        眼睛坏了，就一路摸索着走。有人来问她小姑娘去哪，她就只说要去万花，去瞧眼睛。有时候会有人给她一点吃的，有时候是一两件衣裳，有时候还会捎她一截，小瞎子就这样茫无目的地朝着万花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 遇见顾白是在一个冬天。
        距离她出走已经过了两个寒冬两个酷暑，她眼睛已经全坏了，蜷在庙里香案下捡来的草席里瑟瑟发抖的时候，突然听见虚虚掩上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。
        一个清亮的女声嚷嚷着冲进来，二狗子二狗子快进来，这天气真他娘的要冻坏个人，诶这边怎么有个人？别是个尸体吧！
      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来揭了她的草席，手覆在她脸上，暖热的，也是软软的。

        那人说她叫顾白，是个天策，旁边这个是二狗子，是个藏剑，还有这个是个七秀，算了，你听懂了吗？
        顾绯就摇摇头。
        顾白也不气，就问她，那你叫啥啊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就又摇摇头。
        顾白问，那你去哪啊，你家人呢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就说，我要去万花。
        顾白笑起来，笑声很大，一点都不像个姑娘，哎哟我的观世音菩萨，你这是怎么走的，这里是金水镇啊，和万花隔了百八十个洛道啊！
        顾绯听得一知半解，只知道自己走错了，错的一塌糊涂。眼泪瞬间就下来了，难怪啊，她说怎么万花这么远，走了两年，走了一辈子。

        顾白他们于是就改了道送顾绯去万花。顾白大咧咧的，其实一点都不会照顾人，但是顾绯一直很依赖她。虽然那个秀姐姐的手也是软绵绵的，但是顾绯一直记得顾白离开万花那一天，笑着跟她说，
        既然你也不知道你叫啥，不如跟我姓好了，我叫顾白，你就叫顾绯，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啦，东都小霸王的妹妹，是不是听起来就很帅！等你治好了眼睛，我就来接你去东都！

       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利地出人意料。顾绯到了万花，有了师傅，师兄，还有了个姐姐。师傅给她治眼睛，师兄会教她念书写字，还会给她念顾白的来信。
        是的，顾白会定期给她寄信。第一封信是这样的：顾小绯我的妹妹啊，万花谷一别又不知多少个岁月，阿姊甚念。算了不拽文了，我们最近查的事情要结束了，等我回军里叙个职就来看你，给你带烧鸡，就是不知道你那神仙气的师兄给不给吃。说到鸡，二狗子最近养了个鸡崽子，宝贝的跟儿子一样，我和阿秀看一眼都不行。算了，本姑娘他娘的（划去）不稀罕……
        信纸写了足足三大页，因为粗口又划去的就有一页半，满纸废话，狗屁不通――这是她那神仙气的师兄说的，信也是师兄给念的，她眼睛开始见光了，可是距离能看东西还有段时间。
        念完信师兄会替她写回信，大概内容就是，师傅很好，师兄很好，万花谷也很好，姐姐你要注意身体之类的；有时候会有师傅夸她聪明的一些话；还有时候会随信寄一个谷里配的驱虫香囊，或者是她自己做的干花，又或者是磨着她神仙气的师兄做的药丸。
        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，美好的就像是在梦里。

        后来有一段日子，顾白迟迟没有来信，谷里气氛也开始焦躁起来。有一天，神仙气的师兄教她念书的时候突然接了一封急信，第二日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万花。
        师傅跟顾绯说，世道乱了，昨天接到消息说东都陷落，师兄的恋人是天策，这趟是去找人了。师傅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叹气，他的手摩挲着顾绯的脑袋，师傅说，顾绯啊，你得快点好起来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的手紧紧攥着，好容易养长的指甲一根一根断在了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 再次收到顾白的来信已是四个月后。师兄不在，这次是她自己拆开的。信不长，也没了废话，只是简单说了说现在安全了，将军带领他们转战咸阳；又说让顾绯好好呆在万花不要乱跑，等战乱结束了就来看她。
        顾白的字果真写的歪七扭八，不过这次，顾绯再也没像以前师兄念信的时候那样偷偷笑起来了。
        乱世烽火不易，这延迟了的消息，隔着整整一段死生――昨日急信，咸阳驻军北上接应骠骑营时遇伏，从将军到斥候共一百三十一号将士，共殉国难。
        这是顾绯看到的第一封家书，大抵也是顾白的绝笔。
        顾绯仰起头，慢慢拗过去抵住墙。窗外是万花谷碧莹莹的天。她想起来顾白离开万花的那日，也是这样如洗的碧色，那人笑着跟她说，
        既然你也不知道你叫啥，不如跟我姓好了，我叫顾白，你就叫顾绯，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啦，东都小霸王的妹妹，是不是听起来就很帅！等你治好了眼睛，我就来接你去东都！
        ……好。